生命季刊 总第8期 1998年12月
《生命季刊》1998年9月号刊载的北村弟兄的组诗《狱中诗选》,引起了许多读者的注意。如果说北村的小说是以深刻地描绘现代人性,并以独特的笔触刻划人的饥渴、挣扎以及在福音光照下再生的过程而获得广泛的反响,那么他的这组诗则是以内在灵性汩汩涌流的生命美和现代艺术美,强烈地震撼了读者。
此刻,就在我们读着这些感人诗章的时候,我们依稀看见地球那一边的铁窗下一双属于歌者的眼睛。经过监禁的年月,北村弟兄说:“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依靠主。”他在经历神的同时,也经历了生命的改换,他的生命便溶入他的诗中了。于是,生命和诗,信仰和艺术美,在这里成了浑然一体的两大要素。
本文也将尝试以这两个要素为基点来评介这组诗。希望这些不揣浅陋的评介,在重新审视福音文化使命的今天,能成为一声哪怕是很微弱的呼唤,以期有更多的福音文学作品的问世。
1.献上活祭的祷告
《轻微的回声》是北村身陷囹圄,在独处的默祷中与主相遇的记录。
“一切突然变得迫近与简明”,诗的起首即点明了监禁的突如其来。由于弟兄视之为“神那美好的手势,把我推向了仿佛孤独黑暗的日子,学习个人在他面前安静的功课”(《宝贝在瓦器里》,见《生命季刊》总第7期),牢狱逼迫的四壁,铁窗对纷繁世事的阻隔,在他看来,反而成了一种“迫近与简明”。而且这一切对身躯的限制并不能些许限制了弟兄的心:
升上天空和沉入海底的都呈现同样的面容
原来弟兄在长阔高深处看见了主耶稣!难怪在《宝贝在瓦器里》一文中,弟兄写到神将他带入所许可的监禁环境中,“恩典随之满溢”。于是,弟兄听见了主的柔声:
最寂静的还是十字架之下轻微的回声
用“最寂静”来形容声音,是袭用了“倒辞”的手法,有如深山鸟鸣,幽谷足音,在对比中潜传出震撼力,使人意识到唯有至为安静且顺服的心,才能承受主的声音。
诗的第二段,作者本着“我可以先叫他弟兄/然后称他为父”(《良伴》)的亲情,起而问主:“你现往何处?”他要更细致地辨别主的脚踪来跟随主,一步也不愿走错。他看见了什么呢?必是看见了主喋血的足迹和带有钉痕的脚踵吧。当背负世人罪孽的主,我们逾越节的羔羊,死在十字架上,为我们的罪献上了永远的赎罪祭,而且从死里复活时,我们就要像从死里复活的人,把自己献给神当作活祭。很自然地,北村弟兄笔锋一转,写到了祭坛上馨香的燔祭——
芬芳,困难而严肃的欢乐祭坛已过的轻烟是我努力与之相似的灵魂
芬芳与轻烟从燃烧着的燔祭溢出,弟兄渴望在献身的过程中一天比一天更像主。诗中的“困难而严肃的欢乐”一语,有如一抹横空而出的霞霓,为祭坛上的抒写平添了一维深度,耐人寻味。在行文上表现为一种“岔断”,而在灵意上决非是无源之水。“困难”是因为背负十字架的道路的牺牲,“严肃”是因为在主再来之前必经的争战。然而,主告诉我们:“在世上你们有苦难,但你们可以放心,我已经胜了世界。”(约翰福音16: 33)因而弟兄才有充满信心的最终的欢乐。
如此而献上活祭,正是作者在牢狱困厄中得见恩主时所求的:“我所求不多/有如你与大地无言/有如死与重生”。主的回答是什么呢?弟兄是这样感受那最寂静的微声的:“而涛声漫越之处/语言亲切”。作者又一次用了声音来状写静谧。回想一下在静夜听见血液流过自己血管的声音,或心脏砰然跳动的声音吧,我们就会明了这巨响之下的安静是何等的大!确知神是如此悦纳了他的祷告,作者怎能不“心香如缕”呢!这是何等甜蜜的交通,是一种以心为祭的完成。一只看不见的手,把心香和苦涩中炼出的欢悦深深地契合在一起了。
献祭是作者一再表现的主题。他的另一首诗《燔祭》,是以牢狱生活为他祭坛经历之起点的。首先弟兄清楚地看见神“以这种方式从幽黑之处/将我夺回”,其次也因着对“耶和华以勒”的信,在“每一双手都给我指一条路”的众多路途前,毅然选择了祭坛之路。
主理解他儿女的心迹,也知道他们的姓名。当主两千年前“鞭伤的每一处疼痛如今绵延在我身上”的时候,在主的凝眸中——
我立刻如大地一样顺服,谦卑仿佛与你同在乐园
如果没有对主尽心、尽意、尽力的爱,没有“困难而严肃的欢乐”在心中,是不可能有这样献上活祭的祷告的。
2.兄弟之情
一个真正爱主的人不可能没有一颗爱人如己的心:对主内肢体的爱与扶持,对一切病痛的,软弱的,贫乏的,哀伤的,受罪捆绑的,或受凌辱与毁损的,所寄予的深切关注与同情,尤其是对死亡悬崖边的生之叩问所作的热切反响,自然会成为他的歌唱。
《隔壁是谁……》是一首痛彻肺腑的歌,它是唱给隔壁监牢里一位不知名的死囚的,更是唱给我们数千年苦难深重的古老民族的。墙壁另一边复沓的镣铐之声,触动了北村敏感而充满同情的心——
隔壁是谁在拖着锁链走过来走过去
一个长句,两个短句,使人如闻沉沉镣铐之下郁郁不可终的踱步,一个痛苦惶惑的囚徒浮现在眼前。“锁孔中的灵魂拖曳在墙上”——身陷囹圄的诗人竟然不在受捆锁之列,从锁孔之外观察着另一个灵魂。这个灵魂是被捆锁的,无力地拖曳在四壁促狭的空间里。我们注意到这孤独黑暗的牢狱与《轻微的回声》里那个“迫近与简明”的牢狱是何等的不同!原来这是一个必死的灵魂的牢狱,因信得救重生的弟兄已不属于死地了。但他对死地的灵魂却有着极重的负担。“又细又长/在地上/已经有几十年了”。作者在这里一笔宕开,把那个因触犯律法而获罪的狭义的囚徒形象,蜕变为“我是在罪孽里生的,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”(诗篇51: 5)的广义的囚徒形象了。一个犯了重罪的囚徒肉身的失落是不可变更的,作者却不忍看见这一个灵魂的失丧。其实,他有负担的又岂止是这一个灵魂呢!紧接着,弟兄又宕开一笔——
已经有几千年了
使人看见原来弟兄面对的是几千年来失落原道,为罪捆锁的古老中华!
我骨肉至亲的中华啊,你知道你“锁孔中的灵魂拖曳在墙上/又细又长”吗?你知道你正拖着沉重的锁链,步向“做罪的奴仆,以至于死”(罗马书6: 16)的结局吗?弟兄渴望告诉你,神早已有“白云的爱情,河流的母亲”这来自高天的爱,并美善的活水为你这饥渴的灵魂预备了,作为对你千年捆锁的“金属的回声”。从锁孔中,弟兄看见了“灵魂非常苍白,消瘦/万千的渴望涌上它的脸”,心中满溢出对与爱隔绝的灵魂的怜悯。在诗的结尾,作者又回到现实中。“ 呼喊。隔壁的亲弟兄/我多么希望代你而去”——又是那位因触犯律法而获罪的狭义的囚徒形象了。诗人什至愿意代他受刑,让你在地上多出的一日突然被神的目光凝视。
《隔壁是谁……》这首诗感情真挚,内蕴丰沛,采用了赋而兴再赋的手法,由写实而淡入抒情,尔后回到写实,以诗的逻辑涵盖了广大的时空,意境深远。
《互相凝视》表达的是另一种兄弟之情。这是唱给为主的缘故同进牢狱的弟兄的。主内弟兄以“我们总不能与他失约”互勉,并在互相凝视中,“看见第三个人的眼神/然后我们会在这眼波中/一起品尝泪水的滋味”。
不论是对主的爱还是对人的爱,都不是我们有罪之遗传的生命所能做得到的。北村弟兄经历到人的软弱,说:“我晓得人是不可能得胜的。”但他却由此看见了神做工方式的奇妙:神的宝贝放在我们这瓦器里,便成就了一种大美,奇迹因之发生,“所有经历中的动人故事开始于此”(《宝贝在瓦器里》)。“宝贝在瓦器里”就是主的同在:从身处逆境想到马槽寒微,从我的泪想到主的痛苦,从我的悔恨想到主的恩典,“就是连我的饮泣/都有他的模样/我可以先叫他弟兄 /然后称他为父”(《良伴》)。
主的同在是作者得胜的秘密,是爱主爱人的能力之源,从瓦器里就有生命之美汩汩流出。“我的泉源都在你里面。”(诗篇87: 7)我们不能不说,这种生命美的涌流是《狱中诗选》具有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。而组诗中现代诗的技巧,既因着这种生命美的统摄,在娴熟的应用中更加发挥其作用,构成了一种现代艺术美;又反过来把这种生命美更充分地表明出来。
3.现代之诗美
薛华博士(Dr. Francis A. Schaeffer)鼓励年青的基督徒艺术家采用二十世纪的艺术形式,以其文化特征,反映其所处的国家和时代,同时也反映出基督教的世界观。基督徒艺术家的艺术创作应该现代化,不必抗拒现代画和现代诗。他特别强调,根本没有所谓敬虔或不敬虔的风格。艺术风格的变更,完全不成问题(《基督徒的艺术观》,74,77,78页)。北村的组诗《狱中诗选》应该是这一创作倾向的实践。诗,最忌说教。即便是戏剧性独白,也讲究意味。北村善于借着想象力使诗句飞翔起来。试分类枚举如下:第一类是类比的想象,如“在每一片树叶后面/看见你颤动的双手”,“我立刻如大地一样顺服,谦卑”(《燔祭》),“你与大地无言”(《轻微的回声》)。由于远距离取譬喻,具有更多的智性与力度。另一类想象是虚实相生的,例如:“悔恨有多深钉痕也有多深”,“我愿作襁褓中的婴儿/再尝重生之甘甜”(《世上无一处比此更安全》),以实出虚,使概念或哲理应着可感触的事物而活起来,这种对应越是独到越是能引人深思。也有变异的想象或幻觉的想象,请看:“锁孔中的灵魂拖曳在墙上/又细又长”(《隔壁是谁……》),“你鞭伤的每一处疼痛/如今绵延在我身上” (《燔祭》)等。
诗是语言的艺术,自古就有取熔经意,自铸新辞的先例。北村也着意保持笔下词藻句法的新鲜,独特和变异。比如,《轻微的回声》中的“迫近与简明”, “困难而严肃的欢乐”,《世上无一处比此更安全》中的“你以极大的痛楚将我收纳/又以无限的爱将我囚禁”,把“白云”代作纯洁和高远,将“宝贝”用作动词,等。现代诗的语言已不止于“以最佳的文字作最佳的安排”(柯勒律治的诗语法则),而是进一步追求语义的偏离或多义,以增强诗的容量、弹性和张力。而借着对时空的重组,视角的聚散或敛放,不同性质的意象的交叠,词语的异质组合,北村的诗句一直处在迭宕起伏中。作者也时有对语言规范作有鉴赏力的反叛,构成异趣。我以为北村这组诗最大的特色是在于空白的运用和意境的构思。比如《隔壁是谁……》这首小诗,借着大幅度空白的巧妙安排,其内蕴使人如见海上冰山的丰硕。
北村弟兄的《狱中诗选》是福音文学的一次成功尝试。我们看见,好的基督教文学不是用“属灵的字句”拼贴出来的,而是从十字架下的生命里涌流出来的。我们也看到,信仰与审美并不矛盾,基督教文学决不能因其福音内容而降低文学的要求。既然是文学,就必须服从文学的艺术规律。神自己早已为我们预备了生命美和艺术美的标杆——《诗篇》、《约伯记》和主耶稣的比喻,在所有的世代岂不是首屈一指的诗章吗?
在世上,受苦是真实的,铁窗也是真实的。但经由北村弟兄那信心的眼睛,从世界的参照系映射到属灵的参照系时,一切都变了。信心的眼睛,也可能常含泪水,因为痛苦走过眼睛时以泪水为脚印,而恩典走过时也是如此。只要举目向着天光仰望,就会看见眼泪里的彩虹——
只要我肯流泪终有一天这泪水要叫我明白一切——《泪水》
北村正是以这样含着泪光的眼睛看世界的,尽管世界并不能明白这样的眼睛。如此才有北村弟兄狱中卓异的爱之吟唱,我们也因此又一次尝到神的恩典和真理所析出的盐。
让我们来为铁窗之下的弟兄祷告。
海燕 来自中国大陆,获密西根大学机械工程博士,现工作于克莱斯勒汽车技术中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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