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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啊!你的美意本是如此
文/郑惠端 季欧整理
《生命季刊》第20期
我得救以后,十字架的形象常常出现在眼前,令我思想主的爱;主为我的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,我用什么来报答祂的大爱?我读了教会历史之后,也深受感动,立志献上自己的生命来报答主的厚爱。
感谢主悦纳我的心意,让我在21年的被囚岁月中依靠祂,背着十字架行过死荫的幽谷,享受了“我属我的良人,我的良人也属我”(雅歌书6:3)的美妙灵性生活,使我对主的爱“如死之坚强”,“众水不能息灭,大水也不能淹没”(雅歌书8:6-7)。
现在,“我乐意将至高的神向我所行的神迹奇事宣扬出来。祂的神迹何其大!祂的奇事何其盛!祂的国是永远的,祂的权柄存到万代。”(但以理书4:2-3)“凡敬畏神的人,你们都来听!我要述说祂为我所行的事。”(诗篇66:16)
单要事奉祂
1950年,成都基督徒大学生冬令会被停止举行后不久,四川省政府宗教事务处处长陈沫找我谈了四个钟头。我告诉他∶我是一个中国人,是一个基督徒,基督徒应该爱国守法。在政治方面,我愿服从政府领导,但宗教信仰是超政治的,在宗教方面,基督是我的元首。
一天,我读到历代志下26章16-18节,乌西雅王进到耶和华的殿,要在香坛上烧香。祭司亚撒利雅率领耶和华勇敢的祭司八十人跟随他进去。他们就阻挡乌西雅王,对他说∶“乌西雅啊,给耶和华烧香不是你的事,乃是亚伦子孙承接圣职祭司的事。你出圣殿罢!”我由此看出政教应是分离的。同时,主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对我说∶“你们是我的见证,我所拣选的仆人。”(以赛亚书43:10)我愿做主忠心的仆人,单要事奉祂,做时代的见证人。
愿主旨成
1958年春节前后,《愿主旨成》这首诗歌一直涌现心头。我无论坐着、走着、睡着,这首诗总在我灵里轻声地唱──不是我自己唱,是灵里止不住地唱。它的歌词是∶
愿主旨成,我心已决;
崎岖路程,心仍感谢;
虽迁稠云,凄惨发生,
我乐顺服,仍然思慕∶
愿主旨成;我乐顺服,
仍然思慕∶愿主旨成。
主借这首诗歌预备了我的心。
这期间,已经陆陆续续有些人走了十字架的道路。
三月初,一位姊妹差她的儿子送来一条夹被,这夹被是她丈夫在监狱里用过的。她丈夫出狱后,这位姊妹把它洗净送给我。这是主给我的一个印证,我俯伏在主面前说∶“主啊,愿你旨成!”
三月中旬,我住房对面的房屋放下窗帘,有人站在窗帘背后窥视我家。同时,蒋佩芬女士代表李储文先生(编者注∶此人长期任上海国际礼拜堂牧师及“三自”领袖,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暴露其共产党员身份,旋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外事组组长,后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的任内退休)打电话让我去见他们,意思是要我参加“三自”,我坚决不去。三天之后,便开始由政府出面惩治我。
此乃命定之事
1958年3月15日下午,我和一位小弟兄在房间里一同跪下祷告∶我祷告完毕,小弟兄接着祷告。此时,牛太太上楼来,轻声对我说:“楼下有人找你。”我悄悄地起来下楼,看见两位男士和一位年轻女士,我向他们打招呼问道∶“你们找谁?”
“我们找郑惠端。”
“我不认识你们,你的尊姓大名?找她有何贵干?”我问那位答话的男士。
“我有话要跟她谈。”
“我就是郑惠端。”
我带他们上楼,进入我的房间后,他们就关上门,拿出逮捕证说:“我是奉上海市公安局的命令来逮捕你。”我就在逮捕证上签了名,站着等候带手铐。他们不但不给我带铐,还叫我整理行装。此时,牛太太上楼来,凭着主内的爱心,毫无畏惧地提醒我每一件当带走的东西。
因为主的同在,我的心有如风平浪静的湖面,十分坦然。我脱下手表把它放在桌上,走近窗口,请他们让我做个祷告便走,他们不答应。于是下楼走到伙房时,看见楼下的住户谢小姐,我笑嘻嘻地告诉她∶“锅里烧着一只鸡(原准备招待一位外地来访的肢体),你们大家一起吃吧,再见!”谢小姐高高兴兴地送我出门。牛太太和我走到门口,嘱咐说∶“郑姊妹,你需要什么就给我来信,我给你送去。”我向前走了几步,听到牛太太关门的声音,我被她的爱心感动,不禁流下热泪。当时,牛太太的丈夫被判刑十年,还在监牢里,社会上对她的压力很大,经济上靠变卖家中物品过日子。临别时竟主动提出要送东西给我,如此爱心怎能不让我热泪盈眶!
走出弄堂口,穿过马路,见到一辆停在兴国路口的小汽车。啊!过马路的场面好熟悉,原来是几年前在成都时,主在异梦中向我显示过的景象!心里立即涌出一句话∶“此乃命定之事。”(那鸿书2:7)我回答说∶“父啊!是的,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。”随后上了那辆小汽车,审讯员坐在司机旁边,另外二人分别坐在我两旁。我一上轿车就被喜乐的灵充满,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∶哈利路亚,赞美主!大声高唱“十字架,十字架,永是我的荣耀”、“荣耀归主名”、“都归耶稣”等歌曲,从华山路一直唱到南市车X路。公安人员对我说∶“郑惠端,这是大马路,不要哇啦哇啦叫!”但我无法禁止自己,仍满怀喜乐地唱,直到第一看守所。
第一看守所
进入第一看守所后,我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喜乐,甚至笑出声来,以致监狱管理员批评我说∶“你有没有神经病?哭都来不及,你还笑得出?”我满心感谢主∶“主啊!你的美意本是如此,阿们!”
管理员仔细地对我搜身,拿走我头上的发网、发夹,随后给我一张小纸条,上面写着1443,“今后不用你的姓名,这是你的番号,代替你的姓名。”她说。我头上的网、夹都被取走了,便披头散发地跟着管理员来到一号女监房。我的行李已经放在监房里,我坐在行李上,对主说∶“主啊!愿你旨成!”管理员问我,你吃过晚饭吗?我说∶“没有。”再问∶“要吃吗?”我说∶“要吃。”几分钟,她端来一盒带有一匙咸菜的米饭。我低头谢饭后,把一盒子饭菜都吃光了。监房里的人见状惊奇地说∶“这是吃教、信教的,哭都来不及,还吃得进去!”
饭后,管理员问我∶“你看看监房里有你认识的人吗?”我环视四周∶房子中间有一只马桶,墙壁和天花板中间有几个气孔,犯人个个靠墙席地而坐,既无声音也无动作,除眼睛闪动以外,都僵硬得和庙里的偶像一样。原来监视很严,只许坐,不许动,不许哭,不许笑,也不许彼此说话。我回答说∶“这里人我一个也不认识。”于是管理员走开了,我便开始在此地经历了一年又两个月的铁窗生涯。
监房里没有床铺,只能睡在又硬又冷的水泥地板上。主的爱温暖我的心,使我安稳熟睡。
第二天早上放风盥洗时,每人领到一杯约一斤重的清水,供一天之用。我正在洗脸,一个犯人走过来,轻轻叫我一声“郑小姐。”我吓了一跳,问她∶“你怎么认识我?”
“在模范村马太太家里聚会时,我听过你讲道,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。”
话音一落,她就走开了。随即又过来一人,低声说∶“感谢天主!你来了。”我惊讶地看着她。“我是天主教圣母军的。”她做了自我介绍。我满心感谢主,在监牢里不但有主同在,还有两位姊妹,我更不觉孤单了。
按照监规,除睡觉时间外,都得静坐思考自己的问题。我静坐了两天,第三天早上被提审。审讯员问我姓什么、名什么、几岁、籍贯、职业。我一一回答。又问∶“郑惠端,你知道为何叫你进来?”我说∶“我不知道,我正想问你,为什么叫我进来?”这一回答激怒了审讯员,他拍着桌子大声喊叫∶“你还问我,是我提审你还是你审问我?”碰僵了,第一次审讯就此结束了,我切身经历了“心中的谋算在乎人;舌头的应对,由于耶和华”(箴言16:1)。
第二次提审时问了许多弟兄姊妹的事。
“你在全国几所大学里有工作?”
“我在全国各地66所大专院校里有工作。”
“关于大学团契的情况,你一定很了解是吗?”
“都知道,但我不告诉你。”
“你好大胆!解放到现在,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犯人。最多只有说不知道;你却胆敢说知道而不告诉我!”
我不再回答,任其怒气冲冲地结束这次审讯。
第三次提审时问我∶“你为什么不结婚,是你信的神叫你不结婚?”我回答说∶“这与我的案情无关。”他就不响了。
第四次提审时问了我许多弟兄姊妹的情况,我回答说∶“没有这回事。”审讯员拍拍他的黑皮公文包,煞有介事地说∶“材料都在这里,无风不起浪!”
我说∶“按你的逻辑,捏造这两个字应该从字典上删去。”他瞪眼看我,感叹地说∶“你很会说话!”我本来是拙口笨舌,所说的话都是主所赐的(马太福音10:19-20)。
从此,主就禁止我的口。在第一看守所的日子里,除以上几句话之外,我一概不说、不写。
后来的提审我都一言不发,审讯员着急了。有一回,他气呼呼地说:“你又不是哑巴,怎么不说话?你不说话,我怎么完成任务呢?”接着又无奈地说∶“不然,你点点头、摇摇头也行。”靠着主的恩典,我连点头摇头都不干。
又有一回,审讯变为攻心,我坐着听他给我上了二三小时的爱国主义课。透过审讯桌背后的窗口往上看,见到天上飘过一朵彩云,这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真是十分难得的美景,我的心快乐到差不多要叫出声来。我在心中说∶主啊!天是你的座位,地是你的脚凳,你比万有都大。你坐在天上,你的眼睛遍察全地。今天你看见孩子在这里受审;有一天,你孩子要与你一同坐在宝座上,手里拿着铁杖,审判这些人。
“郑惠端!”一声尖叫把我惊醒,审讯员厉声问我∶“你在干什么?”
答∶“我没有干什么。”
他严肃追问∶“你还不老实交代!你刚才做什么?”
我说∶“我看见窗外有一朵彩云飞过,非常美。”
他气急败坏地说∶“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?你还有心情欣赏云彩,真是对牛弹琴,白费时间!”话一说完他就走了,把我关在审讯室里。
六月间的一天,听到斜对面的三号女监房里传出“报告——报告!”的声音,一个干部问道∶“报告什么?”犯人回答说∶“我要求开铐。”干部说∶“既然带铐,哪能这么便宜给你开铐!叫你不要祷告,你偏偏不听;你想开铐,得先写检讨书,保证不再祷告。”
第二天,三号监房传来开铐的声音。我心里难过极了,祷告说:“主啊!一个共产党员在临刑时还能高喊共产党万岁,今天你的儿女为了不带手铐就写检讨书、保证书,在不信的人跟前,一点见证也没有!”主立即给我四个字∶“前赴后继!”我心里一怔。坚硬的钢铁扣在柔软的皮肉上,肯定不会好受,否则这位姊妹就不必写检讨书了。然而“前赴后继”这句话强烈地抓住我的心,我仿佛看见前方激战,旗手倒地,后继者扛起旌旗,奋勇前进。我向主呼求∶“主啊!孩子软弱,求你加给孩子力量。孩子现在不能言传只能用身传,在不信的人面前见证你。你是但以理和他三位朋友的神,也是我的神,求你照样与孩子同在,加给我力量!”
从此,矛头便转向了我。他们禁止我谢饭祷告,我没有听从,因为这是见证神的最好机会。有一次我正谢饭,干部又来干涉,甚至不许我吃饭,我就把饭碗和筷子交给他,并挨他的批判教育。
批判教育我整整一周之后,忽然打开监门,领我到一间空房子,在那里见到第一看守所的所长和教育长(女),他们从午饭后谈到吃晚饭的时间,要我放弃祷告、放弃信仰。我无论如何不答应。所长发火了,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手铐,狠狠地往桌上一甩。我默默仰望主的怜悯,对主说∶“主啊,愿你旨成!”随即起立,伸出双手待铐。所长严肃地说∶“郑惠端,你既然这么坚决,我就成全你。”于是把我铐起来。
回到监房后,主让我看见自己的亏欠、自己的罪污,“主啊!铐得好,铐得好!该铐,该铐!”感谢主借着这个苦难,让我与罪隔绝。“基督既在肉身受苦,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,因为在肉身受过苦的,就已经与罪断绝了。”(彼得前书4:1)
当晚,我通宵祷告,享受主同在的甘甜。主不但借着手铐炼净我,还使我有份于祂的苦难。我觉得自己不配,心中充满喜乐。
带铐后的第三天,又开监房叫我出去谈话,我的态度依然如故。“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,是生,是天使,是掌权……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。”(罗马书8:38-39)他们又把我由正铐(两手朝胸前)改成反铐(两手扭到背后),大大增加了我的肉体上的痛苦。
感谢主体恤我的软弱,回到监房后,主的灵充满我,使我喜乐开颜。一个干部叫我站在窗口,说∶“你笑什么,哭都来不及,你还笑得出来?铐起来还笑,真不知羞耻!”又说∶“不许笑!听见了没有?”
我说∶“听见了。”他说∶“既然听见就不许再笑。坐下!”
我仍然喜形于色。过了两天,干部又罚我站在窗口,说∶“叫你不要笑,你又笑了,一天到晚嘻皮笑脸,不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!”接着又对我批判教育一通。
又一天,干部又训斥我,我说:“我没有笑。”他说∶“你睁着眼睛说瞎话!问同监房的人,你笑了没有?”
我恍然大悟,是里面流露出来的笑。我说∶“我真的没有笑,要是从心里笑出来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事后,难友们对我说∶“从你的两只眼睛,可以看出宗教给你的愉快。”感谢主赐给我发自内心的喜乐!
成天带着手铐,造成生活上的极不方便。晚上睡觉时,必须先跪下一条腿,跟着跪下另一条腿,再倾斜上身,像一根木棍倒在地上。因为是反铐,倒地后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仰卧,只能趴着身、歪着头睡觉。同监房的人或出于同情,或出于好奇,晚上起来上马桶时,都要走过来看看我。
一位难友对我说∶“我心里有天大的问题,看见你睡得那么香甜,看见你的笑容,我的担子也就脱落了。”感谢赞美主!愿主的名大得荣耀!
主的恩典够我用(哥林多后书12:9)。带铐期间,他使我全身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,能够自己洗脸、刷牙、擦澡甚至洗衣服,能够自己吃饭,而且三餐给我的份量,都能吃得一干二净。这实在是神在我身上行了奇迹。
反铐40天后,又叫我到空房间谈话,目的还是要我放弃信仰。我依然坚持己见,因为主对我何等诚实,我又何忍负祂!于是,他们就给我换上一副更重、更大、扣得更紧的铐子,一戴上它,我就浑身发麻、发冷、发抖。我迫切恳求∶“主啊!因你受鞭伤叫我得医治!”(以赛亚书53:5)就祷告这么一句,痛苦即刻离我而去,全身就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,让我饱尝到主恩的滋味无比甘甜(诗篇34:8)。
由于数十天没有梳头,灰尘等污秽逐渐积累,以致头发结成硬块,后脑与颈后部甚至长了疥疮,脓肿起来,疼痛得彻夜难眠;筷子那么般粗的脓液淌流且流连在头发上,散发出难闻的臭味。感谢主的恩典,使得白天坐在我身旁、晚上睡在我侧面的难友,从来没有因臭味对我发怨言。坐在我旁边的罗太太甚至十分同情我,悄悄对我说∶“你太辛苦了!不要这么固执。”我对她说∶“你不要怕,我讲给你听的天堂、地狱是真的,所以我才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。你不要怕,你只管相信。”
难友们看见我流了那么多脓,一天天消瘦脸色发黄,劝我报告干部请求治疗。我知道一旦求医,干部们又会想办法对付我,因此没有接受她们的劝告。于是她们对我说∶“你真顽固!你不报告,我们替你报告!”她们果真向干部做了报告,随后医生就带我去看守所里的医务室。不出所料,给我带铐的看守所所长早已坐在医务室门口,阴阳怪气地对我说∶“郑惠端,你来做什么,你为什么要看医生,为什么不求你的主医治你?你那么爱他,他怎么不保护你?”我说∶“神就是杀我,我也要信祂!”
医生要替我剪头发,我没有同意。就在这一天,我又被提审。审讯员见我披头散发,就冷嘲热讽地说∶“郑惠端啊,进看守所已经够苦了!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比别人更苦?难道真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你的上帝?”我不予理睬。
他又挖苦说∶“你这般模样,耶稣看了也要吓得倒退几步!”
我说∶“不!如果今天我到天堂,天使、天军都要欢迎我!”
他大发雷霆,拍桌子侮辱谩骂我的神。我一气冲到审判台前,审讯员站起来,一边往后退,一边喊叫说∶“郑惠端!你想干什么?”法警如临大敌,即刻赶来,占据有利地位,持枪待命。我义愤填膺地说∶
“我不想干什么,如果我有罪,你们可以铐我镣我,把我拉出去枪毙也可以,就是不许你侮辱谩骂我的神!”
回到监房,主对我说∶“孩子,你真傻!我给你这样大的恩典,你既然能够洗脸、吃饭、擦澡、洗衣服,怎么不能梳头?”
我说∶“主啊!加给我力量,让我试试看。”
于是我就坐下来,慢慢地梳头。因为发夹、发网都在进监时被没收了,我就用一块大手绢,卷成手指头粗细的圆布条,套在膝盖上,两头打结成为圆圈,把花了半天功夫才梳直的头发分两路拧紧,塞在圆圈里。难友们打趣地说∶“头一梳,蝴蝶结一打,更漂亮了!”不料被在监房外面巡视的干部看见了,便叫我站在窗口,问道∶“谁替你梳的头?”
我说∶“我自己梳的。”
他说∶“胡说八道!反铐了还会梳头?”我说∶“不信,我梳给你看。”他惊奇地看见我表演反铐梳头,便悄然离去。
九月间的一天刮了台风,天气骤然转凉,我身上只穿一件单旗袍难以抵御凉风。我朝向窗口举目望天说∶“爸爸,你孩子凉了。”
当天下午,一位干部打开监门,把我带到空房子,见到那位给我带铐的所长。他嘻嘻地说∶“郑惠端,今天决定给你开铐。”我发疯地大喊∶“不开,坚决不开!”所长说∶“给你开铐你不要,难道要一辈子带铐?”我不回答。他感叹地说∶“真是花岗岩头脑!又说∶“今天无论如何给你开铐,再让你考虑三天。”我说∶“不用考虑,我早已考虑成熟,何必开了再带,增加麻烦。”
他气呼呼地调头转身,砰的一声,狠狠地关上大门走了,把我一人留在房间里。过了约三刻钟,进来两个武装人员,一个将我抱住,一个强行开铐。回到监房,我心中好像丢了宝贝似地,难过极了,我向主呼求∶“主啊!求你不要因着铐子离开我而离弃我!”
长期带着反铐,两条胳膊已经习惯放在背后,突然使其恢复到正常位置,反而疼痛难堪。因此,每隔四小时,狱医便给我吃一片止痛药以减轻疼痛。然而,我的双手已麻木不仁,什么东西都拿不住,甚至穿衣服、脱衣服,上钮扣都要别人帮助。我迫切祈求∶“主啊!求你医治我的手,我还要接受劳动改造,要靠双手干活,如果不能干活就不能荣耀你。”听祷告、独行奇事的神是应当称颂的,祂赦免了我的罪、医治了我的手(诗篇30:2),使我的双手完全康复!后来,在劳改队里,我不仅可以正常劳动,而且打草鞋、搓绳子的质量都是全队第一;每天能摘四十多斤棉花,每天能采七十多斤茶叶;还成为水稻田里的插秧快手。感谢神在我身上彰显了大能!
戴铐期间的体会之一是脱离地狱的火湖∶一号监房的楼下是洗澡间,男女犯人和干部都在那里洗澡。夏天,锅炉烧洗澡水时冒出的热气烤热了我们监房的地板,以致室内温度高于室外。难友们整天坐在滚烫的地板上,背靠的墙也是热呼呼的。每人每天仅有大半杯的饮用水(不超过500毫升),显然无法止渴。每人每天仅有七分满的一杯盥洗用水(约600毫升),实在难以洗身。因此,许多难友全身起痱子、长热疮,痛苦不堪。我身穿旗袍,手被反铐,不仅无法扇扇子,连伸展四肢都很困难,24小时不断出汗,全身就像泡在水里一样。感谢主特别恩待我,我竟然全身不长痱子,心里更是充满滋润甘甜,比在地狱的火湖中遭受永无休止的烧烤,我经受的只是至暂至轻的苦楚。主的救恩不仅使我免受地狱的永火,而且“这至暂至轻的苦楚,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”(哥林多后书4:17)。哈利路亚,赞美主!
戴铐期间的又一体会是道成肉身、真理叫我们自由∶进入监房,已失去人身自由;带上手铐,更难以自在。每当感到自己不自由、不自在时,我就想起恩主的大爱,祂是无所不能、无所不知、无所不在的神,是创造万有、充满万有、管理万有的神,为了拯救罪人,甘愿离开荣耀无比的天庭,为童女所生,且受到律法的限制、肉身的限制,历尽千辛万苦,受尽罪人顶撞,终于被恶人所害,惨死在十字架上。主就是太初与神同在的道(约翰福音1:1),“道成肉身,住在我们中间,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”(约翰福音1:14)。靠着祂的恩典,我的罪得到赦免,成为不受撒但管辖的自由人;在祂的光照之下,我们得以晓得真理,而“真理必叫你(我)们得以自由”(约翰福音8:32)。以往身体自由时,我为真理做了见证;如今身陷囹圄,我仍要为真理做美好的见证。
当我看见难友们个个愁眉苦脸,不但身体不自由,灵魂也服在撒但权下,我心里如同火烧,热切盼望传福音给她们。但严格的监视甚至不许难友们彼此交谈。监房的门上还钻了杯口大小的窗口,值班干部透过这一窗口,随时监视犯人的动静,彼此交谈都不可能,传福音更是难上加难。不过,三餐饭后总得洗碗,此时值班干部必须前去监视服劳役犯人的洗碗;因此,每天总有三次短暂机会交谈。我就趁此良机对难友们传福音,教她们唱福音短歌、背诵圣经。例如,背诵“传道者说∶虚空的虚空,虚空的虚空,凡事都是虚空,人一切的劳碌,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,有什么益处呢?”(传道书1:2-3);“他怎样从母胎赤身而来,也必照样赤身而去;他所劳碌得来的,手中分毫不能带去。”(传道书5:15)
圣灵借着神的话语,像大锤一样敲开了人的心。前青岛市长的太太受感动信了主;两位上海人也信主;一位年轻女子的母亲是毕士大教会的会友,她感到自己罪大恶极,痛切悔改归向基督,每天多次向主祷告;一位复旦大学数理系的毕业生也悔改信主;一位16岁的女孩子,信主的心既单纯又火热,天天晚饭后就坐在我的膝盖上,抱着我的颈项泪汪汪地说∶“阿姨,主什么时候来救我呢?”感谢主不但拯救了她们,而且保守她们;在监房里,经常看见她们祷告,过信心生活。
1958年的圣诞节到了,这群信主的难友就在监房门后用肥皂堆成一个十字架,一个个跪在十字架前祷告。这种做法虽然不太对,但她们在苦难中专心仰望敬拜主,她们是蒙福的!
特别感谢主,当时环境恶劣,让我专一靠主,倒空罪污,洁净器皿,所以灵里特别明亮,常常听见主对我说话;对尚未发生的事,主也常感动光照我。诸如调动监房、检查监房或增加新难友,每每得主提醒,我便事前告诉难友,届时一一得到应验。有个白天,我祷告时,仿佛看见监房的门被打开,进来了三个人,其中一个身材特别高大,另外两个人扶她进来,还带进一个包袱。我就告诉难友说,有三个新朋友将要来到我们的监房。果然不过半小时,监房的门真的开了,进来了三个人,那个身材高大的就是个混血儿,也是一位爱主的姊妹。感谢神!借着这些神迹奇事证明了我所传的真道,借着这些神迹奇事坚定了主内难友们的信心。
同监房的人来自五湖四海,有的从码头上抓来,有的从公园里、马路上、火车上抓来,许多人没有亲友接济,以至身无分文,衣服单薄。大概只有我是在家中被捕,带来了行李和数十元钱。看到有些难友没有肥皂洗衣服,有的难友长坐马桶不起,原来是没有草纸,我就利用“开大账”(按照监规,犯人可将自己的钱寄存在看守所,每月可一次取出3元钱,由看守人员代购日用品,犯人称之为“开大账”)的机会,每次给本监房的难友各买一件用品;看到有的难友被捕时只穿一件衣服,没有办法更换洗刷,我就把自己的棉毛衫、棉毛裤、卫生衣、卫生裤、羊毛衫、羊毛裤都拿出来,送给各位难友。
1958年冬天,上海寒冷异常。我的冬衣都穿在难友身上,自己只穿一件旗袍,里面只有两条三角裤。虽然常常冷得发抖,连脚底都长了冻疮,但只要想起主的教训∶“当爱人如己”(马太福音19:19),“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,就是作在我身上了”(马太福音25:40),我就内心满有安慰和温暖,深刻体会到“不但讲道,还要行道”。这些事不仅增加了自己的信心、爱心和盼望,难友们也因此深受感动,主内肢体们更显出彼此相爱的心。例如,一位20岁的天主教圣母军难友,见到我戴铐的种种不方便,常常暗中帮助我;星期五这一天,天主教徒不吃肉,她总是把她份内的一块肉偷偷塞进我的饭碗。又如,我被判刑后,另一位天主教徒对我说∶“你穿的都是旗袍,劳改时很不方便。”一边说话一边把她身上穿的一条裤子送给我。许多事件表明在磨难的日子里,主的爱拆毁了一些人为的隔墙,填平了人为的鸿沟,让肢体们在耶稣基督里合而为一(以弗所书2:13-16)。
1959年春天的一个清早,一个女干部把我带出监房,走了一段路,到了另一座监房;打开房门,把我推了进去。我看到整个房间里都是男囚,只有我一个女性。我说∶“主啊!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心中觉得很平静。不久,法警手拿铐子走过来,一个圈子铐在我手上,另一个圈刚要铐到一个男囚手上时,我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胆量,把手一甩说∶“我不和他铐在一起!”法警瞪眼看我,大声喊道∶“你不跟他铐在一起要跟谁呢?”顺手抓住另一个男囚的手和我铐在一起。然后,全体犯人排队出了监房,一对对地上了红色刑车。我以为是开车出去枪毙的,便祷告说∶“天父!把孩子的灵魂交给你!”
一上刑车,我就碰碰和我铐在一起、大约二十来岁的男囚∶“你是什么人?”他说∶“我是复但大学历史系学生,差一年就毕业了。”他问我∶“你是谁?”我说是传道人。他说∶“我爸爸是上海全备福音堂的长老。”奇妙的主行了奇妙的事,我不和前一个男囚铐在一起,却和这位学生同行,实在是主的美意!
汽车开了一些时候便停下来,我们被赶下车。我抬头一看,原来不是刑场,是上海中级人民法院,这一车犯人要被判刑了。我的心泰然自若,因为主与我同在。开庭时,在车上和我铐在一起的那位大学生坐在我旁边。我对他说∶“亚伯拉罕的神就是以撒的神,也是雅各的神。你爸爸的神就是你的神。只要你认罪悔改,求耶稣宝血洗净,接受耶稣做你的救主,你就得救了。今后你无论遭遇什么,只要呼求你父亲的神,祂必定会搭救你。”
一个法警发现我在讲话,立即冲到我面前,恶狠狠地说∶“那里来这么多的话?讲不完!”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另一排座位。坐定后,我就问身边的男囚∶“你信主吗?”
这位骨瘦如柴、垂头丧气的犯人惊奇地看我一眼,又低下脑袋。我第二次问他∶“你听过耶稣的道理吗?”
他说∶“我是基督徒。”
我问∶“你是在什么地方信主的?”
他说∶“在西安。”
我又问∶“你现在还做祷告吗?”
他说∶“我好久不做祷告,我忘记了。”
我说∶“主多么爱你啊!祂特别派我来找你这只迷路的小羊。你要像浪子一样悔改,回到天父怀里。你有什么难处就告诉祂,求祂救你。”
他回答说∶“我今后一定要做祷告。”
中午暂停审判,就在法院里吃午饭,每人一碗米饭,一匙炒罗卜干。我看这位西安基督徒饥肠辘辘,就拨出半碗饭给他。保罗说,“无论得时不得时,务要传道”(提摩太后书4:2),我亲身体验到在法庭上也有主的工作。然而,每当回想这段经历时,就感到自己何等亏欠,我祷告说∶“主啊!因着孩子的懒惰,没有及时传扬你的福音;在监房、在法庭,那么多失丧的灵魂需要拯救,你孩子虽然传了福音,却做得不够,求你怜悯!奉主名求,阿们!”
黄昏时分,法警押着我们出了法庭,大部份犯人已经上了红色刑车;我告诉法警,还没有对我开审,法警立即跑步前去请示,随后带我出庭。庭长问不了几句,法警便催促人走,因而草草结束问答,让我上车回到监房。
开庭几天后的一个下午,判决书送来了。我不想看它,就把它塞进身边的纸盒里,若无其事地好吃好睡。第二天清早,难友们偷偷对我说∶“你还是呼呼大睡!要是别人拿到判决书后,都会哭得死去活来的。”我报以微笑。
提篮桥监狱
1959年5月里的一天,第一看守所的干部把我转移到上海市提篮桥监狱。双方干部在场,提篮桥的干部问我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职业,我一一作答;接着问我∶“你是什么案由?”
我答∶“不晓得。”
他问∶“难道没有给你判决书?”
我答∶“给我了。”
他说∶“既然给你判决书,怎么不晓得案由呢?”
我说∶“还没有看。”
他问∶“判几年?”
我答∶“不晓得。”
站在旁边那位第一看守所干部气得一阵红脸、一阵白脸,提篮桥的干部却笑了起来说∶“这样的犯人实在少见,连判决书也不看!”接着扫兴地说∶“又是信教的!我这里真是人满为患了!”
判决书显然事关重大,为什么不屑一顾呢?被捕时,我就有“既来之则安之”的心志。我知道不可能被释放,因为我既不能批判信仰背叛神,也不能出卖弟兄姊妹。既然安心服刑,判我一年或一百年,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。我只能信靠顺服神,正如诗篇所说:“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,并倚靠祂,祂就必成全。”(诗篇37:5)
在第一看守所时,因为没有结案,监外亲友只能每月一次送来东西,不能与犯人见面。结案后来到提篮桥监狱,按规定可以每月会见一次亲友;当然,需要经过批准。
第一次接见时,牛太太和罗XX一早就来排队,顺着人流挨号入内。监狱里没有专门的接待室,会见时双方被一张办公桌隔开,我坐在桌子的一边,她们站在我的对面。
虽然一年又五个月没有见过面,但在主内相互代祷,见面时倍感亲切,而且笑容满面,彼此感谢神的保守与照顾。“判几年?”这是她们问我的第一句话,这句话让我想起彼得被囚时,教会的弟兄姊妹关心他,切切地为他祷告(使徒行传12:5)。我虽然不配,主却使我满有祂的恩惠。祂虽然没有差遣天使来救我出狱,却让并非亲属、胜似亲属的主内肢体来看望我;祂甚至亲自陪我坐监房,天天与我亲密交谈,让我饱尝甜美的爱情,任何事物都不能叫我和祂的爱隔绝,“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。”(罗马书8:3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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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:年轻时代的郑惠端姊妹在传道。注意板书阅读顺序应从右到左。
郑惠端(1914-2003)中国大陆20世纪传道人。整理者季欧弟兄,中国大陆基督徒,已安息主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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